仲宣公家训四则

    停棺为不孝之尤

    人之死也，魂升而魄降，降于地者归于土。故古者圣王制礼，自天子以至大夫、士，限为七月、五月、三月，踰月之制未有迟至一二年或三五（年）不葬者，诚不忍骴骼之暴露也。譬之于种，今秋之种明春种之，而花叶生、果实成；逾岁而种，则生理槁矣，虽种弗生也。亲之遗骸搁而弗厝，久不得土气之滋息，则皮肉消、筋脉脱，驾而就墓，蹭蹬之路，讵无倾侧？上峻岭、下危坡，讵无颠倒？昔有迁莹而见首位于足者，皆停搁日久，发殡在道时之所致也。念及此不亦惨乎！

    夫人之停棺不葬也，其弊有四：家贫而妄思厚葬者，俟囊槖之充而始为安厝之谋。待之日久而孔方终为素(秦)人，然后不得已而葬，此停棺之一弊也。有安思忘亲，惟自身及儿婚嫁之事矻矻穷年，而于葬亲大事反若度外置之，以致旷日持久。此停馆之又一弊也。有兄弟众多，贫富异遇，富者探囊有余，贫者点金无策，派费参差，迁延岁月。此停棺之又一弊也。有酷信形家，希图富贵，岁与地术人穷山涉水，指东画西，捕远脉、寻怪穴，屡延堪舆，狐疑不决，鸡卵应地，几历岁月，目眩神迷，茫不知择。此停馆之又一弊也。

    虽然盍亦念及于停棺日久而终不免尸骸之暴露，身首之颠越，为人子一大恸事乎。贫而厚葬不循理也，素位而行，人何责焉？儿女之事旦不及夕，安亲重任置之膜外，于女安乎己？苟有余何须平头，既敦仁孝，复敦友于，国侨尝云：“行道有福”。福善者天，顺天者昌。停棺谋地，天理已亡。亟求安亲于心始安。愚昧无知者或以其愚而恕之，不谓敦诗说礼者而亦蹈此也，非明圣之主，乾纲独断，严正典刑，此风其何日而已哉！ 

    论丧制之舛

    五礼之坏为日久矣，而尤舛者莫甚于丧制。古者自天子以至大夫士，殡葬之日月皆有定式，殡后即受服，未有延至一月或二三月而后成服者。服缓成则来吊之客欲服吉服而殡已在堂；欲服凶服而主人尚未衰绖，客将何所适从乎。且客之来也，有吊者有伤者，知死而不知生则伤，知生而不知死则吊；吊以唁生，伤以哀死。而今之赴告者上书其日开吊，某日止吊，名目殊为不伦。无姻娅僚友闻讣自至，岂有主人开门延客，使来吊已乎！服制未阕，途遥而后期者，皆可吊哭，岂其止而弗受乎？议礼者何弗思之甚也。古之服制，上推、下推之四世而服巳穷，五世仅袒免焉。而今之居丧发殡者，悬帛以待宾友，无不服之吊客也。有丧之家主人食粥，客以蔬食，故程子治母丧，有吊客齿高而索饮，程子戒弗与，不欲限人于非礼也。今则广筵大席，珍食海错，与吉礼无异，亦大拂乎礼之常经矣。古婚礼不用乐，何况丧制。今则鼓吹，弥日笙歌彻夜，而人且怡然安之，藉是以为欢笑，哀戚之心冺矣。习俗之靡敝一至是乎。究而论之，凡此者皆孝子涂饰观瞻，以图自家体面耳，于亡者无分毫受用也。帛不必悬，酒肉不可治，乐则于发殡以后，听其鼓吹前导，惟于輀车离殡之时，简选人役，多设护从，始下堂阶毋致颠仆，途遇蹭蹬毋使倾侧，将下窆时重毋使陨越。雄黄石灰多置穴内，筑土务要坚实，立坟务宜巩固，频岁扫挂松竹畅茂，此则亡者之实受而为人子者反不于此留意，致贻送死之多歉憾也，不亦悿与！

    破形家之妄

    古人重言天，今人重言地。当其志得而达，不曰积善之余庆，而曰此某山某祖之所发也。当其失意而穷，不曰积不善之余殃，而曰此某山某祖之未吉也。于是惑其说者，亲没则停棺求地，求而不称厥意，或搁至十余年或数十年，暴露于外不得归土，吁亦忍矣哉。又其甚者，或遭家不造，罔知反身修德以邀天眷，日同术士豋先莹而审其吉凶，术士有贪金之心，逢其恶而为之改厝，持锄剖墓棺乃露焉。棺未朽而其说不验，则又从簧鼓不孝之子曰尸已坏矣。（术士预藏坏尸之药于指中，如尸未坏，以药屑弹入棺中，立见朽黑。主人莫之知也，且以敬信之而礼为恩德。主闻北地仟作相验，亦惯用此以图凶，犯及尸亲之利）于是开棺而尸暴焉，天良巳丧，身犯大辟之刑，夫何有于地利哉。又其甚者，厝骸他山，取先人之骴骼煆为灰尘，及一经败露，不投之河，即弃之粪壤中。先人何辜而受劫至此极耶！又有以谋地而结构不休者，或寡开族内或仇结他族，讼经积年，棺搁在山，福未得而祸巳及之，破家陨生亦何愚也！古人之言福，福也必归本于天。福自天申，祥自天降，若夫形家语则未之及焉。古者民间墓地悉颁于官墓大夫掌之，分以昭穆，首咸北乡，则形家向背之说不足信也。自天子以至于士，九月或七月，五或三，或踰月则年月非所忌也。春秋有雨阻不克葬日，中而葬之文则时日非所拘也。而古今人之智愚，不肖相去悬隔，岂有他哉。畏天而巳。若夫山之有崇卑，土之有殊色，非谓葬亲者，漠不经意，遂可置之尘垢中也。水可消，风可藏，局成土黄，便可安亲，以尽人子之心，何必远索之。龙所自来，水所自归，以先人之骴骼为营他年富贵之资哉。夫形家之言其不验者有六，奚以明其然也。自京房郭璞始为《葬经》而后之挟术以争鸣于世者不一氏然，未闻有形家之子孙建不世出之功勋，为帝王、为公卿者，何工于为人谋，而拙于自为谋也。此其不验者一。人子之葬亲也，必多延名师以求可信。乃前之所见为吉而孰为未吉者，后来之术士悉反其说而攻之，同类相排，诡词耸听，此其不足信者二。艮为山，艮，止也。而形家则谓之龙，于义何取？至于山之有层峦叠嶂，或断或续，则山之形体固然。登山者目眩于形似，遂有此巵言之百出。龙虎狮象，麟凤龟蛇，饰为美名，炫人耳目。夫苟欲饰之以美名，究亦何患无词哉！此其不足信者三。以水曲、火尖、金圆、木直、土方为五行之形，其说似矣。山本土也，而何以目之曰土星。至以圆为金星，则尤可异。试观金之产于丱也，尖曲崚峭，其本质何尝是圆形？使之圆者，乃人为之耳。金非圆而谓之圆，于义何取？至于“五星得位”之说，如火星宜位于南，试从此山之南而观，则又位于北。一隅之见，何足以穷大地之观哉！此其不足信者四。穴一也而为之名曰正结、横结、怪结，试思自陶唐以迄今日，阅岁三千有奇矣，死而葬，葬而荫为野土者，历世几更，则任足所履，在昔皆为兆域。且高岸为谷深谷、为陵地，形之变迁无恒。今日之地形，非必即是开辟时之地形，又何有于怪穴、奇穴之待今日，而地始开花耶！此其不足信者五。若改祖者屡改而葬入水蚁之乡，迁宅者递迁而履于败亡之途，地师屡更家缘屡破而终不得一吉壤，此其不足信者六。夫天下无百年不敞之物，故曰葬者藏也，不欲后乏之复见之也。今为酷信地形者，暗室一炷，俾反而求之天理焉。其庻几乎至术家之言，不火其人而火其书，其害终未有艾也。 

    避俗

    俗风薰染，不一而足，守礼之家宜致慎焉。衣服侈华艳之妆，前行而非笑者，最可耻唇舌学村恶之语，一倡而百和者成为风。青闺艳妆而行，路冶容诲淫子弟学博而宣淫，消亡立见。此习俗之移人而必不可以不慎也。乃四裔之风渐入中土，尤为士君子之所宜禁焉。当盛暑之时，解衣露体，裸若野兽，时人以此为便，安不知此风自赤裸坞人来也。病不迎医，召巫觋焚柴声鼓，谓之逐鬼，争决未明，极口诅咒，矢誓神前，则假里马丁之余风焉。睚眦之隙，持刀杀人，此苗人之恶习也。故曰：“苗家仇，九世休”。俗有兄死而弟妻其室者，俗谓之“转房”，其风盖本于罗罗。而丧礼之浴袭为尤甚，亲初死披发持瓶盎恸哭水滨，鸣金喧嚷，汲水浴尸，其风盖起于獞人。既殡之后，邻人集丧次笑语纷纷，笙歌达旦，主家劳以酒食，其风始于苗人。出丧用旗帜鼓乐，吉不纯吉、凶不纯凶，吉凶相干，其风始于真腊。安厝死者，或水葬、或火葬，其风起于瓜哇。以卵葬土中，三年发之不臭豆腐，则为吉壤，其风起于黎人。至于拱箸候客以为礼，倾洒于地以为敬，以呼蹴之食而施之祖父之前，有人心者，讵能安乎？辛有伊川之叹。叹其礼之将亡，而将为戎也。《易》之传曰：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，盖取诸乾坤。乾健也，坤顺也。质不备而文不留，健顺之德毁矣，故裔俗之风，君子所必远焉。